[转帖]不曾失落的日子《节选-琼瑶》

往事如风

母亲的话，对我影响很深。许多许多年来，我都谨遵母训，每早一起身，就换掉睡衣，穿上一件我喜爱的衣棠，然後梳妆打扮一番，画眉毛、搽胭脂、涂口红&hellip;.:力求『完美』。我认为这是一种『必行』之事，就像刷牙漱口洗脸洗澡一般。 <br />
我的写作生活，并不影响我遵守『母训』。我依然化妆好了，走进书房，连续写上十几小时，再回到卧房，筋疲力尽之馀，卸装、洗澡、上床。

往事如风

有天，我卸完妆，倒在床上，突然恍然大悟，不禁悲从中来，掩面叹气。鑫涛慌忙问我，发生了什麼事？我说： <br />
『妈妈教我化妆的时候，一定不知道我会从事写作！』 <br />
『怎麼啦？』鑫涛不解。 <br />
『我化了半天妆，只是给我的稿纸看了！我呻吟著说：『居然有傻瓜会去为一叠空白稿纸画眉毛、搽胭脂、抹口红&hellip;..哎呀呀！你瞧！这不是傻得像个白痴吗？不仅是个白痴，还有点疯狂！』 <br />
於是，我决定第二天起，写作时不再化妆。 <br />
谁知，生活习惯一旦定型，改都改不了。不化妆，我自己觉得怪怪的，稿纸不认识我，而我也总是把稿纸看成『床单』（我只有在床上时不化妆），我怎能在床单上写字呢？结果，我仍然化好了妆，再关进书房去写稿。 <br />
於是，我知道自己是什麼了。 <br />
我是傻瓜，我是白痴，我是自虐狂。瞧！『写作』带来的『副作用』有多大！和吃迷幻药差不多，而且会上瘾。

往事如风

儿子 <br />
今年夏天，我和儿子起了一次相当大的『争执』。 <br />
我很少和儿子『争执』。自从儿子来到人间，我就发誓，我要做一个最开明的母亲。所谓开明，定义很难下，最後，我把它定在『尊重他的自由，尊重他的思想，尊重他的朋友』上。这样一来，儿子一直过得很快乐。转眼间，时光匆匆，他由小而大，走人大学，交游广阔。我又加上一条『尊重他的独立人格』。我如此『尊重』儿子，使我常常对我父母都有犯罪感。因为，从小我就和父母顶顶撞撞，那里有对儿子这样千依百顺。

往事如风

儿子的生活，像我写的一支歌： <br />
『我是一片云，自在又潇洒。』 <br />
可是，今年夏天，为了一件事，我认为儿子『有错』，他认为他『没错』，争执突然发生，一发生竟十分猛烈。我在激动中，对儿子说： <br />
『或者你的生活太自由了！或者你过得太任性了！假设你不是出身在我家&hellip;』 <br />
我的话还没说完，儿子涨红了脸，气冲冲的打断了我，说： <br />
『我最不喜欢你说假设这样，假设那样，因为事实就是事实，不是假设，假设我不出身於这个家庭，我也不会站在这儿挨你骂了！假设你的假设能成立，这世界上根本没有我，你向谁发脾气去？』 <br />
我一时之间，目瞪口呆，睁大眼睛看著他，被『堵』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，气得我手心发冷，差点没有当场晕倒。

往事如风

第二天，儿子就跑来拥著我说： <br />
『妈，别生气，昨天我太激动，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，你就当它是放屁，根本别放在心上！』 <br />
我看著儿子，看了好久好久。我想著他昨天的话，忽然间，觉得他实在对极了！ <br />
本来就不该去『假设』，因为生命的存在无法『假设』！他的生命是我给的，所以他命定是我的儿子，命定生活在这个环境，命定长大於这个家庭，命定要和我发生昨天那场争执！於是，我联想起，在我十八、九岁的时候，我和母亲起了争执，母亲在愤怒中说。 <br />
『我真不懂，我怎麼会有你这样不争气的女儿！』

往事如风

当时，我也涨红了脸，气冲冲的说： <br />
『我的生命不是我要求的，是你给予的，如果你对我不满意，尽管把我的生命收回去！』 <br />
哈！想想看，我当年对母亲说的话，和儿子如今对我说的话，居然异曲而同工！『遗传』真是可怕的东西。我看著儿子，看著看著，我笑了起来。儿子不知道我为什麼笑，但是，却很高兴看到我笑。因为，『笑了』就表示『雨过天青』了。我笑完了，拍著儿子的肩膀，我几乎是『得意』的说： <br />
『没关系，我不生气了。因为，一代又一代，历史会重演，生命是很奇妙的东西。你&hellip;.』我笑吟吟的看著他。『将来也会有儿子！』

往事如风

孤独 <br />
在我的小说中，我常常用『孤独』两个字。 <br />
前两天，我和鑫涛谈起这两个字，我问他： <br />
『你会不会常常觉得孤独？』 <br />
『以前会。』他回答。『现在不会。』 <br />
『为什麼？』 <br />
『太多的东西可以填满我，例如工作，例如电影，例如书本，例如儿女，例如旅行，例如你！』 <br />
我沈思著。他反问我： <br />
『你呢？你会觉得孤独吗？』 <br />
『有时候会。』我坦白的说：『可是，你不要误会孤独这两个字，孤独并不代表寂寞。孤独并不坏，它有种宁静的境界，有种凄凉的美感。人，有的时候需要孤独。可是，如果孤独加上寂寞，那就很可怕，那是种无奈的悲哀。』

往事如风

於是，我想起我们的一位朋友。 <br />
去年夏天，我认识了一位年轻朋友F。 <br />
F的故事相当凄凉。 <br />
F刚从大学毕业两年，学外文。他和同班一位女同学S相恋甚深，论及婚嫁。 <br />
因S身体一直不好，她认为在婚前应该去做个身体检查。Ｓ进医院检查身体，从此就没出院，她患的是癌症，四个月以後去世了。 <br />
在S发现生病到去世，四个月中，F衣不解带，服侍於病牀之前，眼睁睁看著她一天一天走向死亡。每天早上，F都安慰自己说： <br />
『你今天看到的她，一定比明天看到的她好！所以，不要为今天的她太难过！』 <br />
S入末期，F每天晚上，都睡在S病房的沙发上。因为太疲倦了，往往会睡著。他怕自己睡著了，S醒来不忍叫他或叫不醒他，就用一根带子，一端绑在自己手臂上，一端绑在S手臂上。这样，S只要一动．他就会惊醒，起床来照顾她。 <br />
这样照顾了四个月，S仍然去世了。

往事如风

这是『匆匆，太匆匆』的另一真实故事。事实上，F也是因为看了『匆匆，太匆匆」而和我联系，认识的。 <br />
F是个很深沈的人，他并不太夸张自己的悲剧。谈起S，他总是娓娓叙述，细细说来，有时谈得很琐碎，点点滴滴的小事，丝丝缕缕的回忆。或者，因为我写作多年，对这种生离死别的情怀特别『易感』，我很快就了解了他那种无可奈何的孤独和寂寞。也明白他这种心态，除了他自己以外，别人几乎无法帮助他。於是，我和他的谈话，常常跳开Ｓ，而谈到其他的东西，我们谈文学、艺术、杜会、人生&hellip;..在这些谈话中，我逐渐发现，F是个本质上就倾向於孤独的人，S的死亡，又偷走了他的青春。 <br />
我常和F通电话，海阔天空的谈一番。F念书很多，他的脑子像个储藏窖，我常会意外的从他那储藏窖中挖出一些东西。因而，我有时戏称他为『小书呆』，有时也把他当活字典，问他一些历史或文学上的问题，他总能给我很满意的答案。

往事如风

今年夏天，S去世一周年，F写了一张短笺寄给我，上面只有寥寥数字： <br />
『她来之前， <br />
我一身然， <br />
除了孤独，尚有寻觅， <br />
原来我不甘孤独。 <br />
她去之後， <br />
我一身孓然， <br />
除了回忆，仅馀孤独， <br />
原来我只配孤独。』 <br />
看了这张短笺，我心中感动不已，低回不已。人生自是有情痴，此恨不关风与月！但是，F笔下的『孤独』，包括的不仅仅是『孤独』，还有「寂寞」、『思念』、和深刻的『无奈』。短短的数字，说尽了各种情怀，他的才华，就和他的人一样，深沈而不外露。